现在有许多人,特别是都市居民,已把洗澡当作了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些人已很难想象连续三五天不洗澡,更不用说几个月不洗,说起几个月不洗澡的人来仿佛是在说外星人似的。
各种事情,一旦变成了日常,也就会被赋予这样那样的合理性,而变成应然的事情。比如洗澡,就紧密地与“卫生”的概念相联系,洗澡一方面是自然的事情——洗澡难道不是正常人都应该有的“清洁欲”的表达吗?另一方面也是必须的事情——不洗澡既不礼貌,更不健康……
不过如果追究起来,洗澡的日常性和合理性都是相当新颖的东西,这些相应的联系都是相当晚近才出现的。
首先,最容易想到的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使洗澡成为“日常”的技术条件只有在今天才得以普及——比如洗澡的设备和空间,以及尤其是进入平民家中的供水和排水系统。
远的不说,就说我小时候住的上海老弄堂房子吧——现在仍有相当数量的市民居住在更简陋的地方。五口之家挤在一间十来个平米的房间里,外加一个阳台和一个阁楼。房间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沙发和一个衣柜几乎撑满了。当然没有什么卫生间,马桶一般是放在阳台里用的,阳台没有窗,如果对面有栋高楼,从上往下看是一清二楚的,好在对面没有高楼。至于洗澡,只有把桌子推到最边缘时,桌子和床之间将将能放下一个小澡盆。当时我一个小屁孩还可以洗,大人们怎么弄我就不清楚了。即便是我洗澡也是颇费周折,烧热水一项就够烦人。后来我的亲戚中大姨妈最先分到了新公房,于是记得我妈定期地带我上姨妈家洗澡了。当然不会是每天去,周期至少也有一周吧。
总之,只是我本人在十几年前时,说“我洗个澡”都绝不是一件寻常的小事,虽然说我们已然认为洗澡是人生活所必须的,但仍不至于日常化。试想如果我的老家再简陋一点,又没有自来水和热水瓶,要洗个热水澡将是何其艰难的事情啊。
在今天一些缺水且贫穷的地区,洗澡的困难可能还要超乎想象。听说中国西部有些民族一辈子只洗三次澡(出生、结婚、死亡),掐头去尾不算其实只有一次,据说中世纪欧洲的某些时间和地方的人们也是这样。这些人群往往又把洗澡作为一种宗教或文化上的禁忌。在这里似乎体现了技术与人文的互相建构——当技术上难以实现洗澡的普及时,人们有时不愿意说:因为条件不足所以不能洗澡;而是更愿意寻觅某些别的,更普遍和更人性理由,把不洗澡解释为理所当然的事,而不会把技术要素摆在明处:不会说因为缺乏技术条件而不能多洗澡,而是会(援引宗教之类的冠冕堂皇的理论)说人之为人就是不应该洗更多的澡云云;正如当技术上实现了洗澡的普及时,人们也会自觉不自觉地遗忘技术的方面,而径直为洗澡赋予更普遍和更人性的理由,比如援引科学之类冠冕堂皇的理论,来说人之为人就是应该经常洗澡云云。
当然,人的文化和习俗也会反过来影响技术的发展,罗马时期恢宏壮观的城市引水工程和无数的公共浴室在中世纪遭到废弃,恐怕也是因为对它们已不再有足够的需求。
进而,人的观念在相应的社会文化环境中被构建起来,洗浴的历史伴随着人对身体的观念和感觉的变化。
洗一个热水澡是让人畅快的事情,而长期不洗澡则是让人不适的——这些身体的感觉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一辈子不洗澡却能感到自在难道不是极端另类的人吗?也许认的 感觉确有趋同的方面,然而感觉和文化一样,毕竟是高度可塑的。比方说饮食的口味:有些人感觉吃辣椒酣畅痛快,而另一些人则觉得那辣味完全不可忍受;有些人觉得香烟的气味美妙无比,而另一些人则觉得爱吸烟简直不可理喻。洗澡和体臭也是同理,有些人觉得洗澡痛快,体臭难忍,但也许另一些人觉得洗澡不适而体臭自然呢。事实也的确如此,即便是已经深受现代洗澡文化的浸染的我们,洗澡时仍可能感到气闷、乏力等等不良反应,更何况事先对洗澡带有强烈成见的人,恐怕难得地去洗一次澡就好像某个人难得地被迫吃一次辣椒或吸一口烟那样,绝不会感觉出洗澡的好处来,反倒可能加深原有的成见。
至于所谓的清洁欲,也许古今中外的人都有这样的欲望,但这种欲望的表现形式,特别是它与洗澡之类的具体行为的关联,则是各有不同。人看到肮脏的秽物,闻到腐臭的气味,总会想要避开,这也许是不错的,然而同样是避开脏东西的欲望,在数百年前的西方却是体现为拒绝洗浴——因为水会让人的毛孔张开而使得肮脏的空气侵入人的身体,特别是在鼠疫等流行病爆发的时候尤其严格地禁止洗浴。当时的欧洲人只是通过几周乃至几个月换洗一次衬衣而保持“清洁”,更早的时候甚至连衬衣也从不更换,这些在今天看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了。
当欧洲人开始逐渐接受洗浴(先是冷水浴,很晚才是热水浴)时,洗澡也并没有和清洁卫生挂起钩来。而是更多地与社交、礼仪、锻炼身体、贵族享受等等元素相关联。也许一直要到19世纪末“细菌”的发现之后,洗澡才终于和“卫生”这一个新兴概念相关联。
在私宅内部的“浴室”这样一个私人空间的出现,不仅仅是一次工程学上的革新,也标志着人们关于身体、礼仪和私人性等观念的变革。与现代式样相近的浴缸已有五千年历史,但“浴室”成为家庭内部的一个寻常而私密的空间却是新颖的事情。这一空间结构的建立意义非凡,文化、技术和观念的历史变革在其中交汇着。
[法]乔治·维伽雷罗:《洗浴的历史》,许宁舒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978756335168
的确,很有趣的生活现象。当因技术条件达不到而不洗澡时,人们为不洗澡找到了宗教类的借口,而当达到了洗澡的技术条件因而洗澡成为了日常时,人们又为洗澡找到了科学上的理由。在以上两种情况中,人为不洗澡或洗澡找到的理由都不是技术,尽管也许恰恰是技术条件直接阻碍或成就了他们去洗澡。这个例子似乎可以用来说明技术具有自我隐蔽性,技术就是媒介,就是环境,就是背景,它使得洗澡或不洗澡成为可能,成为我们关注的内容,可作为媒介或背景的技术本身却隐藏了起来,以至于人们无论为洗澡还是为不洗澡找到的理由都不是技术条件够或者不够。
补充说明一点:人们为不洗澡找到的借口是宗教,比如某种宗教禁忌,认为洗澡不好;而人们后来为必须洗澡找到的科学上的理由则是洗澡卫生,否则会生病。不过说人们“找到”理由或借口似乎不合适,这样说会让人觉得,人们在讨论不洗澡或洗澡的原因时好像是故意要避开技术不谈一样,而实际上人们之所以在不洗澡或洗澡时不提技术条件的原因,并非因为他们有意避开,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看不到在背后起作用的作为背景的技术。
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