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来这篇文章还没贴出来……这篇文章本来是可能发到读书报的,不过阴差阳错不知怎的被中国图书商报发了,而且我不知道究竟删成啥样了,至今也没有见到报纸或稿费……据说我这两天要重新改写一篇投给卜天师兄……要改就多改改吧,换一个思路重新写一写看?……又到了期末焦躁期,虽然只有两篇论文等着我,不过还是焦躁啊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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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国内接连出版了几部西方科学史的重磅著作:大象出版社继续推进着《剑桥科学史》的中译,继两年前译出第7卷后,今年第4卷也完成了。同时,大象出版社又引进了科学史之父,萨顿的巨著之一,《希腊黄金时代的古代科学》。而以“第一推动丛书”享誉国内的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则推出了“科学源流译丛”,准备系统地引入西方科学史的经典作品。第一批推出了三本书:戴克斯特霍伊斯的《世界图景的机械化》、格兰特的《近代科学在中世纪的基础》与科恩的《新物理学的诞生》。
相比于大象出版社的三块(精装版的)大砖头,湖南科技的这三本书单就“重量”而言似乎差了许多。光萨顿的一部书的定价(158元)就超过了前三本科学源流丛书的总和。但是就学术意义和社会影响而言,以《世界图景的机械化》领衔的这一系列思想史著作的份量是绝不逊色的。
格兰特和科恩早有其它著作被译成中文,国内学界对他们不算完全陌生,而戴克斯特霍伊斯的作品则是第一次引入国内,且份量更重,意义更大,因此我接下来就重点介绍一下这本书吧。
荷兰人爱德华·扬·戴克斯特霍伊斯生于1892年(与柯瓦雷和伯特同年),他长期在中学教授数学和物理学,同时进行科学史的研究。1950年,《世界图景的机械化》以荷兰文出版,1956年德译本问世,1961年出版了英译本,从此获得了国际性的声誉,1962年即被授予萨顿奖章,被认为是20世纪最重要的科学史家之一。
《世界图景的机械化》从块头上讲,比不过萨顿的皇皇巨著;从编史方法而言,比不上柯瓦雷的科学思想史的开创之举;从哲学洞见而言,也许也比不上伯特、库恩等;从通史的浅显易读方面而言,恐怕也比不上林德伯格等等……那么这本书究竟重要在何处呢?简单来说,因为“经典”。
我们不妨说,这是一部最为经典的辉格式科学内史。
所谓辉格史,指的是以当代的现状作为历史发展的最终目标,按照接近还是偏离这一目标来叙述历史的演进,往往不能设法回到当时的历史语境,以古人的视角看待古人,并且不认为历史发展只有这一条正确的结果,而是承认和揭示历史发展的可能性(当然就设法回到历史语境而言,戴克斯特霍伊斯也可以说是反辉格的,但就其只关心古人对机械论科学的贡献而不追溯古代思想本身的历史发展而言,其基本纲领仍是辉格式的)。所谓内史,指的是把科学看作具有内在逻辑的系统,只考虑科学“内容”的发展,而不关心外部的,例如社会性的因素对科学发展的作用。
看起来,辉格式内史似乎是一种片面的和过时的编史方法了,在形形色色更“时髦”的编史方法层出不穷的今天,这种老套的编史法还有意义吗?
事实上,无论是社会史纲领,化学论纲领,女性主义纲领还是各种后现代的叙史方法,并没有哪一种是真正全面的或正确的方法,任何一种编史法都是以某种特定的眼光去筛选和梳理史料,每一种“眼光”都势必是片面的。固执于某一种特定的历史视角,例如局限于以数理科学为主线的辉格式内史,当然是一种片面,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完全抛弃掉这一传统的叙史线索了。事实上,只有在首先肯定这样一种正统的编史方式的经典地位之后,那些更时髦的方法才体现出其独特的价值。没有理解现代性又何谈后现代呢。套用江晓原的话来说:“任何所谓‘跨越式发展’的愿景,都不可能略过该补的课”。江晓原指的是萨顿的编史法,不过事实上,萨顿的编史方法恐怕算不上正统或经典,他并没有勾勒出一条明确的历史发展线索,而只是大量地罗列科学成就。萨顿的工作没有人续写,也没有人模仿,在这个意义上,他不可能成为“经典”。经典作品的一个必要功能是成为一种“典范”,应当是同代作品中的杰出代表和后世作品来模仿和改进的标准范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世界图景的机械化》堪称经典。
之所以我们一听到辉格史可能就嗤之以鼻,恐怕也是因为我们尚未了解真正经典的著作。我们更熟悉的是那种英雄功绩史,那种按照当代科学结论而罗列科学成就并为科学家们的伟大和英勇歌功颂德的写法,这种历史只描述古人们作出那些合乎现代科学标准的成就,而无视那些与“正确”的思想相悖的东西。这种叙史方法的毛病与其说是没能反辉格,不如说根本就是反历史的,他只是在叙述一个当代的结果,只是对其中的各个部分挨个加上了发现者和发现年代,即便附上了年代的标记,这种叙述仍然是完全静态的,而根本没有真正讲述一种“发展”的过程。如果我们承认当代的结果是历史发展的产物,那就必须去关注古人的那些与现代相异的观念,只有深入地追究这些差异,才能够理解作为运动的历史,理解当代的历史性。按照西方史学的一种传统的区分来说,年代记(annals)不是历史。
《世界图景的机械化》是一部辉格史,而且确确实实是一部历史。他从现代的问题出发,试图构建一条历史发展的脉络。与一般的辉格史不同的是,他并不是要为“现代”的成就歌功颂德,或者试图说明现代的结果是正确的和必然的,但也不是在没有理清楚现代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就一味地反现代、后现代,他把价值判断暂时悬搁起来,而把现代置于历史之中进行考察,以理解现代。戴克斯特霍伊斯首先表明,鉴于机械论的世界观是最终导向当代科学史和文化史的核心线索,而人们虽然对“机械化”的后果究竟是好是坏,是偶然还是必然,有各种争议,但往往对这一观念的内涵和由来缺乏理解。因此他要回溯历史去追究机械论观念的孕育和发展。这一点对于现今的中国学界仍然很有意义——无论在严肃的学术讨论还是一般的公共课程中,“机械论”、“机械自然观”这样的说法早已屡见不鲜。但是对这一概念的来龙去脉的历史考察却始终单薄无力。我们批评着近代科学带给现代人的机械论自然观,但是这种自然观究竟是如何被带进近代科学的,我们却缺乏追究。
《世界图景的机械化》从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一直讲到牛顿为止。循着机械论的观念如何兴起、发展并最终嵌入近代科学的中心这一线索来甄选材料,整理脉络,而不关心那些与此线索无关的历史内容。例如他说道:“我们只关注希腊文化对于数理科学兴起的贡献,不是追溯希腊思想本身的历史发展,而是探究希腊留给欧洲的思想遗产,寻觅它为欧洲思想指引的方向。”(第10页)当然,他并不是只关心那些以现代标准而认定的科学内容,而且也更关心那些虽然并非科学内容,但对机械论的发展产生持久影响的各种观念,包括各种哲学的、神学的观念,也包括技术、占星术、魔法等篇目。就聚焦于明确的线索而言,戴克斯特霍伊斯的视野是狭窄的,而就其对史料的涉猎和驾驭而言,他的视野是极其开阔的。
虽然本书旨在为广大“普通读者”提供一个“粗线条的概览”,而不是专供科学史家研读,然而读者们阅读此书时,绝不会像读一般大众性的通史读物那样轻松畅快。为何如此呢?虽然本书的西文版本的语言的确难读,但由于中译者张卜天的杰出工作,中文本的语言至少是流畅可读的。至于插入的一些公式和演算过程也不会超出中学的数学程度,因此,这本书并不会因为表述的艰涩或插入过多技术性内容而造成阅读障碍。然而这本书的确是一本难啃的书,这是因为这本书的内容是极度凝练的,它不像一般的通史读物那样充满“水分”,例如一般介绍某位科学家时,总要先讲述一段生平故事,要么歌颂一下他勤奋好学的品质,要么八卦一些轶闻奇事,这些内容对于理解科学思想的发展脉络无关紧要,但却是我们一般阅读通史作品时必要的“润滑剂”。而戴克斯特霍伊斯几乎是一句废话都不掺,真可谓字字珠玑,正如中译者所言:“没有一句话能随随便便带过,读者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将那些浓得化不开的内容慢慢稀释,细心品味其中的意涵”。因此,如果只是想找一本增进知识的消遣读物,就不用考虑此书了,然而如果对于科学史或现代性、“机械自然观”等问题抱有严肃的兴趣,读者们就一定不能错过此书了,花功夫去认真咀嚼此书一定会受用无穷。
当然,即便不能一口气啃完全书,而是把它当做一部工具书时时查阅,也是有益的。一方面,这本书所涉及的许多内容对国内学界而言仍是陌生的;另一方面,对于我们似乎熟知的事情,此书也可以纠正许多误解。尽管此书写于五十多年前,但由于作者对原始文献和权威研究文献的广泛掌握,使得本书的内容仍然非常扎实可靠。由于追究概念的深入和严谨,本书能够帮助我们避免许多想当然的误解。
可以随便举两个例子:我们通常都知道伽利略通过小球在水平面上将不停运动下去的思想实验导出了惯性定律,但真的如此吗?“我们从他的著作文本中看不到有这一推理的踪迹,……伽利略也不可能以这种方式进行推理”(第378页)。事实上,伽利略把惯性理解为一种保持圆周运动的倾向,他的“水平面”指的是一个以地心为中心的球面。而即便是牛顿,也“尚未持有后来的力学中盛行的那种惯性概念……牛顿仍然持着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认为任何运动都需要推动者,只不过是以巴黎唯名论者的修改后的形式。”(第512页)另外,我们都知道牛顿的第二定律就是“F=ma”,但真的是这样吗?事实上,牛顿的第二条公理说的是“运动的变化”正比于驱动力,而在牛顿那里的变化却并不等价于变化率,“F=ma是使定义8和公理2有效的充分条件但非必要条件。因此,定义8和公理2合起来并不等价于F=ma”(第517页),而第二定律中所说的力恐怕也不是一种持续作用力,而是指的某种“导致动量瞬间变化的冲击力”(第518页)。
这样的例子还能举出许多,事实上,这些误解也并非偶然,我们总是难免在现代的观念和思维方式的根深蒂固的影响下去理解古人的文本,若非通过戴克斯特霍伊斯那样深入和认真的考究,很难发现个中的差别。而这些对概念理解的细微差别决不是无关痛痒的,而恰恰体现着古今思维方式或世界观的变化。我们不正是想要追究现代机械论世界观的来龙去脉吗?出于对世界观进行追究的目的,戴克斯特霍伊斯把我们带入了深入细致的科学思想史考究中去。
最后,戴克斯特霍伊斯给出了他关于究竟什么是世界图景机械化的回答——“世界图景的机械化意味着借助于经典力学的数学概念引入了一种对自然的描述”。但就此书的价值而言,他的这条结论本身是无关紧要的。对我们而言更有意义的,是他对于纷杂繁难的思想概念的发展史的深刻和精到的解释。即便我们对于世界图景的机械化有着不同的理解,阅读此书也一定会获益匪浅。
2010年11月19日
本文发表于,科学文化评论, 2011-08